新聞的騷動 The News

新聞的騷動
狄波頓的深入報導與慰藉
The News
Alain de Botton──著
陳信宏──譯
先覺──出版
via book.com.tw

地球上幾乎沒有一個角落能夠避開新聞的不斷轟炸,
新聞的喧鬧紛亂已經滲入了最深的自我當中,
但很少有人引導我們思考新聞的影響力:
新聞不但左右了我們對現實的觀感,
也形塑了我們的心靈狀態!
一場飢荒、一座遭到洪水淹沒的城鎮、一個逍遙法外的連續殺人狂、
一個政府的垮台、一位經濟學家對於明年經濟情勢的預測;
這類外在的騷動,正是我們獲致內心平靜所可能需要的東西。
當新聞支配了我們的日常,宛若另類的宗教信仰,我們需要有人幫助我們因應新聞所造成的影響:包括心中因此出現的羨嫉與恐慌、激動與挫折,以及新聞不斷向我們灌輸,但偶爾不免懷疑自己如果不知道是否會比較好的種種事物。
英倫天才狄波頓由此出發,解析20種典型的新聞報導,用他的生花妙筆與透徹觀察,引導我們產生適切的觀點,使我們體認到──與新聞報導的暗示恰恰相反──其實沒有什麼事情真正算得上是完全新奇、值得訝異,或者恐怖至極。

艾倫.狄波頓 Alain de Botton
英國最具特色的才子作家、哲學家、製作人。
1969年生於瑞士蘇黎世,在瑞士和英國兩地受教育。通曉法文、德文、拉丁文及英文。現居倫敦。
18歲入劍橋大學歷史系。23歲發表處女作小說《我談的那場戀愛》大放異彩,暢銷200萬冊;25歲入圍法國費米娜獎;27歲完成驚世之作《擁抱似水年華》;31歲出版《哲學的慰藉》,以古老的歐洲智慧為現代人療傷;33歲帶著滿腹詩書踏上大千世界的旅程,開講《旅行的藝術》;37歲用哲學、美學和心理學的角度,讓《幸福建築》顛覆我們對建築的既定看法,並提出「生活建築」(Living Architecture)計畫,邀請世界知名建築師參與設計,為大眾帶來現代建築的獨特體驗。2009年獲英國皇家建築師學會任命為榮譽院士。2011年獲選為英國皇家文學學會院士。
狄波頓在作品中探討現代生活的各種面向,並多次參與BBC等媒體的紀錄片拍攝,以極富風格的精采創作,向大眾指出哲學在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性。近年更參與創辦「人生學校」(www.theschooloflife.com),實踐他理想中的大學:以文化的功能協助一般人得到生活的方向感與人生智慧。
狄波頓才氣橫溢,文章智趣兼備,不僅風靡英倫,全球各國更爭相出版他的作品,目前已有二十多國語言的譯本。書評人康納立(Cressida Connolly)讚嘆狄波頓是「英國文壇的奇葩」,葛雷茲布魯克(Philip Glazebrook)則認為:「這種奇才作家,恐怕連掃帚的傳記都寫得出來,而且這柄掃帚在他筆下絕對是活靈活現的。」知名旅行作家莫里斯(Jan Morris)更說:「我真懷疑狄波頓這輩子有沒有寫過一句乏味的句子。」
狄波頓在推出本書的同時,也策劃了新聞網站「哲學家郵報」(www.philosophersmail.com),以英國小報《每日郵報》網站的模式來運作,並由「人生學校」的哲學學者們執筆,探究政治時事和名人八卦背後的哲學涵義。
作者的個人網頁:www.alaindebotton.com

本書將新聞分為幾大類型來逐一討論,繼作者前言之後,依序為政治、國際新聞、經濟、名人、災難、消費,最後則是作者的結語。

via news.housefun

這種東西不附任何說明指示, 
因為這理當是世界上最普通、簡單、顯而易見,並且平凡至極的活動,
就像呼吸或眨眼一樣。
經過一段時間的間隔──通常不超過──個晚上(而且經常還短得多;若是特別躁動不安,說不定只熬得過十或十五分鐘)──我們就會停下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檢查一下新聞消息。我們暫停自己的人生,以便再次取得一份關鍵資訊,看看這個世界自從我們上次檢視新聞以來,又發生了哪些最重要的成就、災難、犯罪活動、流行疾病,以及感情糾葛。
新聞致力於將世界上最不尋常也最重要的事物呈現在我們眼前:例如熱帶地區的降雪、總統的私生子或者連體嬰。然而,新聞雖然堅決追逐異常現象,卻總是巧妙地迴避將目光投注在自己身上,對其本身在人生中達到的重要地位也總是避而不談。新聞機構雖然竭盡心力報導非凡奇特、腐敗墮落,以及令人震驚的事物,我們卻可能永遠看不到「全球有半數人口天天都著迷於新聞報導」這樣的頭條標題。
哲學家黑格爾(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認為,新聞一旦取代宗教而成為我們主要的指引來源及權威標準,社會就進入了現代化的階段。在當今的已開發經濟體當中,新聞的權勢至少相當於以前的宗教信仰。
新聞懂得如何隱藏其運作機制,因此相當難以質疑。新聞以自然平緩的語調對我們侃侃而談,毫不提及其充滿前提假設的觀點。新聞沒有揭露的是:這種活動不只是單純報導世界上發生的事情,而是根據其本身高度的特殊關注,不斷在我們的腦海中形塑出新的世界。
現代社會雖然總是把教育掛在嘴邊,卻忘了檢視對現代人最具影響力的教育工具。不論學校教室能夠達到什麼樣的教學成果,透過電波與螢幕傳達的聲音與影像,才是更加有效且持續不停的教育。我們只有在人生中的前十八年左右窩在教室裡,後續的人生則是一再受到新聞媒體的教導,而且其對我們的影響力也遠大於任何學術機構。當正式的教育一旦結束之後,新聞就接手成為我們的老師。在為公共生活設定基調及形塑我們對外在社群的印象當中,新聞是最重要的一股力量。新聞是政治與社會現實的主要創造者。正如革命人士所深知的,你如果想要改變一個國家的心態,該去的地方絕對不是畫廊、教育部或名小說家的家裡,而是應該把坦克直接開到國家的神經中樞:新聞總部。
身為觀眾的我們為什麼一再檢視新聞?其中一大因素是恐懼。 
我們自身周遭的一切很可能顯得平穩而安詳。在花園裡,微風也許吹拂著李樹的枝條,灰塵或許緩緩積聚在客廳的書架上。不過,我們深知這種平靜乃是特例,不足以反映出人生混亂而猛烈的基本狀態。所以,經過一段時間之後,平靜的狀態就不免令人感到擔憂。由於我們內心懷有這種「災難隨時可能發生」的認知,所以才會在等待新聞頭條顯示於手機螢幕上的時候,不自覺感到一股微微的恐懼。我們遠古的祖先在黎明前的寒冷時刻想必也感受過類似的憂慮,納悶著太陽會不會再度升起。
然而,這點恐懼其實也帶有一種特殊的樂趣。新聞這種東西不論有多麼負面,卻能夠幫助我們擺脫面對自己人生的沉重負擔──而且內容愈是悲慘的新聞報導,可能效果愈好。我們總是不斷想要實現自己的潛力,努力在自己有限的交遊場域中說服那少數幾個人認真看待我們的觀念和需求,而閱聽新聞就有如把一枚貝殼舉到耳邊,任由自己淹沒在全體人類的轟鳴聲響當中。我們可以藉著新聞暫時擺脫自己關注的事物,把注意力轉向其他更加嚴重也更引人入勝的議題,並且任由這些龐大的問題蓋過自身的擔憂和疑慮。一場飢荒、一座遭到洪水淹沒的城鎮、一個逍遙法外的連續殺人狂、一個政府的垮台、一位經濟學家對於明年經濟情勢的預測;這類外在的騷動正是我們獲致內心平靜所可能需要的東西。
這些充滿瘋狂色彩的事件,讓人們覺得自己相較之下是如此理智而幸福。我們可以在看過這些新聞之後,對自己一成不變的生活感到一股欣慰。
這一切的新聞在長期之下會對我們產生什麼樣的影響?
我們與新聞共度的漫長歲月,現在還剩下什麼?那些許許多多的激動與恐懼──關於那失蹤的兒童、預算的短缺,以及對妻子不忠的將領──又到哪裡去了?這一切的報導讓我們增長了多少智慧?我們知道中國正在崛起、非洲中部腐敗不已,而且教育必須改革,但除了這些模模糊糊且毫不令人訝異的結論之外,從新聞當中還得到了哪些收穫?
人們通常不會對這種問題追根究柢,由此即可看出心胸有多麼寬大。我們總覺得純粹不看新聞似乎有什麼地方不太對。要揚棄這種從小建立起來的習慣是很不容易的事情。在人生的最初階段,我們就習於在學校集會上盤腿坐著,畢恭畢敬地聆聽權威人物講述著他們聲稱不能不知道的事情。
質疑新聞為什麼重要,並不是假定新聞不重要,而是希望能夠以更有自覺的方式面對我們吸收的資訊。 
本書的探究計畫具有一個烏托邦式的層面:不僅探究當前的新聞是什麼東西,也試圖想像未來的新聞能夠成為什麼樣的理想模樣。想像一種理想的新聞機構,不表示對當今的媒體所面臨的經濟與社會現實漠不關心,只是希望藉此擺脫我們可能太輕易接受的各種悲觀假設。
我們也許需要有人幫忙因應新聞造成的影響:包括心中因此出現的羨嫉與恐慌、激動與挫折,以及新聞不斷向我們灌輸但偶爾不免懷疑自己如果不知道是否會比較好的種種事物。
因此,本書乃是一本小手冊,企圖將閱聽新聞的習慣稍稍複雜化。畢竟,就目前而言,這種習慣已然顯得有點太過平常普遍且毫無害處,恐怕對我們有所貽誤。
政治
乏味與困惑

我們常常看到顯然頗具重要性的新聞標題,但內心覺得那件新聞事不關己。面對現代民主社會的新聞機構發布的「嚴肅」政治報導,乏味與困惑是兩種最常見的反應,同時也最令人覺得可恥,而經常致力隱藏的感受。
不過,在這些標題中的一則關於食人魔的報導,卻一眼就吸引了我們的注意。
也許我們實際事就是個極度膚淺又不負責任的公民。

乏味的感覺是一種新的挑戰及責任。在人類史上的大部分時間,根本沒有任何新聞可讓人感到乏味。以前僅有的少數資訊,都掌握在一小群一般人無從接近的貴族統治階層中。
現在,新聞已經開放給所有人使用,但我們的好奇心卻經常只在一團凌亂的資料當中空轉。
新聞機構不願承認每天的報導其實只是片段零碎的節錄內容,而這些事件的真實形貌與李旭通常必須經過數月,或甚至數年之後才會浮現──所以比較明智作法應該是事後再以整段章節為單元來理解這些事件,而不是每次只看短短的幾行文字。
新聞機構本身的體制所傳達出來的暗示,就是在當下對一項主題取得薄弱而片面的認知,更勝於等待一段時間後才對這項主題獲得較為可靠且全面性的理解。
我們需要新聞機構提示個別的新聞報導與各種宏大主題之間存在什麼樣的關係,才能促使我們產生發自內心的興趣。要對任何一項資訊產生興趣,就必須能夠為該項資訊賦予「定位」,也就是說必須讓這項資訊與我們早已關注的議題產生連結。
人腦中的一個區塊也許可想像成一座圖書館,把資訊按照若干特定的基本類別歸類,我們每天聽聞的大多數事務都明白標誌了自己該歸類於哪裡,於是也就在無意識的情況下迅速被歸檔。
但隨著新聞的內容變得越來越古怪或瑣碎,這項歸類工作也就變得越來越困難。我們稱為「乏味」的感覺,其實是心智在自我保護的反射作用下,排斥自己不曉得該如何歸檔的資訊。

可惜,許多新聞機構都懷有一種不利於引起我們興趣的偏見,認為他們最珍貴的面向就是以冷靜客觀的方式呈現「事實」。
問題是,現今的這個時代已經不缺可靠的事實。重點不在我們需要更多的事實,而是不曉得該怎麼處理已經擁有的這些事實。每一天,新聞都帶來一股事實洪流:標準普爾正評估國家的信用、政府支出法案獲得延展、選區劃分提案提交委員會審查,而且一向天然氣管線鋪設計畫已開始受到研議。但是,這些事情到底有什麼意義?這些新聞消息與政治生活的核心有何關聯?這些報導又能幫助我們什麼事情?
在嚴肅的新聞領域裡,與事實相反的偏見帶有極度惡劣的名聲,偏見等於惡意陰謀、謊言欺騙,也是威權手段,企圖剝奪閱聽大眾形成的自身意見的自由。
然而,我們也許應該以較為寬容的眼光看待偏見。就連最基本的純粹型態而言,偏見其實只是對人類社會的運作與繁榮抱有一種整體一貫的觀點,並且對任何事件都由此一觀點予以評估。偏見就像是我們賴以看待真實的一副鏡片,目的在於把眼前的事物看得更清楚。偏見致力於解釋事件的意義,並且提供一套價值標準以衡量觀念與事件。因此,想要徹底擺脫偏見未免矯枉過正,我們的任務應該是以較為可靠有益的方式運用偏見。
儘管我們對於「偏見」的理解常常限於若干右翼或左翼的極端言行,但偏見其實與人生觀一樣有著各式各樣的不同類型。我們可以選擇戴上許多有益的鏡片,藉此看待世事。
我們可想像一個抱持著精神分析偏見觀點的新聞媒體,把關注焦點集中在以阿衝突雙方的內疚與忌妒感受,對於政治辯論當中的心理投射概念懷有敏銳的理解,並以懷疑的眼光看待經濟萎縮0.1%即導致全國民眾陷入「憂鬱」的說法,或是經濟即將擴張1.3%的預測必可提高人民快樂程度的論點。
新聞機構值得稱道的特質不該只是其單純蒐集事實的能力,而是能夠從事實資料中整理出關聯性的技藝──而且這種技藝必須由明智的偏見加以鍛鍊。
現代政治有一種宏偉而美妙的核心觀念,認為每一位公民──在一種渺小但深具意義的面向上──都是自己國家的統治者。新聞在這項承諾的實現當中扮演了核心角色,因為只有透過新聞這個管道才得以看見我們的領導人,從而判斷他們是否適合引導國家,以及是否能夠帶領人民因應當今最迫切的經濟與社會挑戰。新聞機構絕非僅是民主制度的附帶產物,而是民主制度的保證人。
儘管如此,當前的新聞在協調、萃取,以及療癒等方面的表現卻是嚴重不及格。我們可能會被新聞不斷改變的議題搞得團團轉,以致發展不出任何政治立場。我們可能會忘卻那許許多多令人憤慨的事件當中,有哪些真正與我們切身相關,也可能在短短幾個小時後就忘卻了自己剛才熱切關注的事物。就在社會達到一個複雜程度無與倫比的階段之際,我們也懷著不耐煩的心態預期所有重要議題都能夠受到高度壓縮。由於新聞凸顯的都是規模龐大的問題,因此個人行動在這些問題面前也就顯得違反直覺又不值一顧。與其讓人覺得自己有可能影響政治進程,閱聽新聞可能反倒會讓人充滿無力感,覺得自己根本改變不了這個無可改善且基本上混亂不已的宇宙。
我們很容易認為積極查禁新聞的行為必然是民主政治的真正敵人──因此言論自由與出版自由無疑是文明的自然盟友。
然而,現代世界卻使我們了解到,就削弱人的政治意志而言,有些力量遠比查禁行為更加有害,也更加憤世嫉俗:也就是以混亂、零碎,而且時斷時續的方式呈現各種事件,以致大多數的閱聽大眾都無法長期關注最重要的議題,於是絕大部分的民眾便在困惑、乏味,以及心思分散的情況下不再關注政治。
在當今這個時代,如果有個獨裁者想要鞏固自己的權位,並不需要做出對新聞下達禁令這種顯而易見的暴政措施。他所需要做的事情很簡單,就是確保新聞機構持續不斷傳播各種沒頭沒尾的新聞快報,大量轟炸觀眾,絲毫不用說明事件的脈絡,同時又不斷改變新聞議程,也不闡明各項議題之間的相互關聯,而且不時穿插凶殺案與電影明星花邊的聳動報導,這樣就足以弱化大多數人掌握政治現實的能力,並且摧毀他們改革政治情勢的決心。如此一來,現狀即可因為新聞的洪流──不是禁絕──而恆久維持下去。
大眾都對政治新聞懷有無聊乏味的觀感絕對不是一件小事,因為新聞一旦無法透過其呈現技巧以駕馭閱聽大眾的好奇心與注意力,社會就沒有辦法因應自己的困境,從而沒有能力動員大眾意志以促成自我的變革與改善。
不過,這個問題的答案不是威嚇大眾吸收更多「嚴肅」的新聞,而是要促使所謂的嚴肅新聞媒體學習,並以能夠充分吸引觀眾的方式呈現重要資訊。我們太容易聲稱嚴肅的事物必須──甚至可以說是禁得起──有點無聊。其挑戰在於如何超越當前新聞機構的這種二分方式:一類媒體提供引人深思但缺乏吸引力的指示,另一類媒體則是提供完全不負責任的聳動消息。
在未來的理想新聞機構裡,脈絡化普及化這種重大任務將會受到極度認真的看待,因此福利補助款的新聞將會與澳洲食人魔的報導(幾乎)一樣引人入勝。
些微的希望

我們對自己所處的社群只能以間接的方式形成印象,靠著想像而不是實際的體驗,並且主要是憑藉著兩種工具的協助而得以做到這點。

第一種是建築物。一個國家的街道、住宅、辦公室與公園的外觀,共同傳達了設計及生活在這些建築物當中的人士的心理樣貌。
而我們賴以得知別人性格的第二種工具,就是新聞。新聞讓我們看見許多可能一輩子也沒有機會認識的人物,而且經過長期接觸新聞報導與評論,也會對自己生活於其中的國家產生一股特定的印象。
也因此,每天收看新聞時,絕對能夠得知某些令人駭異的可怕事實就在我們身邊。
Google News 2014/12/4 11:00AM
「真實」有許多不同版本,我們不可能把一個國家視為每天只有一個單一事件,能夠受到最堅決的新聞機構所捕捉。新聞也許自認為是真實的權威描繪者,也許聲稱自己能夠對「社會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這個不可能回答的問題提出答案,但新聞其實沒有完整記錄一切真實的能力,只能選擇將聚光燈投射在那些事件上,又將哪些事情排除在外,而藉此塑造一種選擇性的真實。
這種選擇帶有一種龐大且大致上仍未受到理解的力量:能夠拼湊出一國的公民對於彼此的印象;能夠支配我們對於別人的認知;能夠在我們的想像中塑造一個國家。
這種力量極為重要,因為新聞刊登的報導中就會具有一種自我決定的效果。我們如果在新聞裡一再看到自己的許多同胞都是瘋狂而且暴力,那麼外出的時候就不免充滿恐懼和一律。媒體如果一再以各種不易察覺的細膩方式,傳達金錢與地位的重要性高於一切的訊息,那麼我們就會對平凡的人生感到羞恥。新聞報導如果暗示所有的政治人物都是騙子,那麼我們就會拋下純真與理想,並對他們提出的每一項計畫和宣告都抱持嘲諷訕笑的態度。我們如果被告知經濟情勢是人生美滿與否的最重要指標,而且經濟低靡的狀況至少還會持續十年恐怕會再也無法懷著信心面對往後的人生。
在我們看著四面八方的災難而感到絕望之前,應該記住新聞終究只是針對實際上發生的種種事件所提出的一套報導而已。
實際上,大多數的國家並不會對自己的處境抱持過度樂觀的觀點,也不會抱持太多的信心和愚昧的希望,而是反倒懷著恰恰相反的態度。媒體的報導雖然隱含了對於國家問題的診斷,但這些國家之所以充滿危險,卻不是因為新聞報導所暗示的那些原因。這些國家因為懷有太多的恐懼、焦慮和沮喪,以致虛擲了機會。它們對於自己面臨的眾多問題心知肚明,卻顯得無能為力且心志薄弱。面對衰退、破裂的關係、失控的青少年、地位焦慮、肉體的脆弱,以及經濟災難等問題,這些國家始終找不出克服的方法。
新聞在這方面能夠擔負起一項任務:不只是每天向我們提醒社會最嚴重的缺陷,還要偶爾訓練及引導社會懷抱自豪、堅毅與希望的能力。不只過度樂觀會導致國家衰頗,媒體所造成的憂鬱沮喪也是原因之一。
恐懼和憤怒

藉著煽起我們的恐懼,新聞殘忍地利用了大眾不善於以適切觀點看待事物的弱點。

在新聞中,擁有適切的觀點就是能夠對事件做出恰當的比較,把當前看來極為悲慘的事件與人類漫長歷史上的其他經驗相比,從而確認這件事件究竟該受到多少注意,又應當引起我們多少的恐懼。
一旦有了適切的觀點,我們很快就會體認到,其實沒有什麼事情真正算得上是完全新奇、值得訝異,或者恐怖至極。
不過,如果新聞對者種堅忍淡泊的態度絲毫不感興趣,我們絕對不該覺得意外,因為新聞具有凸顯人類脆弱的強烈商業誘因。就其本質而言,新聞自然需要觀眾經常感到焦慮、恐懼,以及煩惱──但我們卻負有另一項更大的責任,必須努力保持堅毅的韌性。
新聞除了煽動人們的恐懼外,也經常致力於激怒大家。線上新聞報導附設的留言區,揭露了一般大眾心中存在著一股從來沒有人想像得到的強烈怒火。
在這些憤怒背後,可以感受到一股令人感動的信念,認為這世界的任何問題基本上都可以解決,只是沒有受到迅速或果斷的處理,而且導致這種結果的原因很簡單,就是我們的統治者都是惡棍和白痴──每天都有新的證據能夠證明這一點。
留言裡確實存在著相關的洞見,只是沒有掌握在正確的人士手中。這正是新聞的一項核心矛盾:新聞提供了一種工具,讓我們能夠對嚴肅、重要且會直接影響生活的決定,進而發展出自己的觀點。新聞邀請我們置身於會議桌旁與國會裡,向我們引介這些運作當中的關鍵人物,但接著呈現出來的卻盡是莫名其妙的拖延、古怪的妥協,以及令人惱火的推託迴避。
新聞不斷以激烈的變革與改善引誘著我們,將若干政治人物捧為遠見家,對他們表達深切的信心,認為一旦就任官職,即可在短短幾個月內徹底轉變國家
接著,只見一切就這麼分崩離析了。那位備受期待的政治人物原來是個笨蛋,而被斥為膚淺又自以為是。
我們如果忍不住想要在新聞報導底下的留言區留下不堪入目的髒話,也許是因為新聞從來不肯向我們充分說明一項議題周圍環繞了多少複雜的問題。最合乎邏輯的解決方法似乎總是純粹因為當事者的愚蠢而遭到忽略。我們以不耐而終究忍不住憤怒的口吻質疑:「他們為什麼不直接⋯⋯?」在不過度陷入宿命論與盲目順服權威的情況下,我們應該對這個理直氣壯的問題感到懷疑。這個問題不該只是一道修辭性問句,而應當引來許多嚴肅的回答。新聞極少提及的,就是為什麼事物極少會有大幅度的改變,為什麼握有權勢與資源的人物或機構無法一舉解決困境。新聞沒有以任何細膩的分析告訴人們一項「困難」的決策究竟難在哪裡,而只是任由大眾在愈積愈深的憤怒下,認定每一項懸而未決的問題都只有可能是極度的怠惰、愚蠢或惡意所導致的結果──只要找來一個聰穎睿智的人,即可憑藉著幾個果斷而簡單的步驟予以解決(說不定記者本身就是這個人)。
我們若能得知那些相關各方都沒有提起,但實際存在於幕後的種種複雜難題;如果有人提醒我們某一項所謂的解決方案可能會引發另一波問題;如果我們能夠感到受會議桌上的壓力、議程當中那些棘手至極的選項,以及許多參與者所懷有的善意(至少在某些例子是如此);如果有人仔細告訴我們困難的決策為何困難──我們的憤怒就會大致上獲得平靜。
憤怒看起來雖是對既有情境的一種悲觀反應,但歸根究柢其實是一種希望的徵象:也就是希望世界能夠變得更好。一個男人若是每次弄丟家裡的鑰匙就忍不住怒吼咒罵,其實無意間表達了一項美麗但莽撞的信念,認為在這個宇宙當中,鑰匙應該是不會遺失的。一名婦女若是看到政治人物違背競選承諾就憤怒不已,則是展現了一種烏托邦式的信念,認為選舉必然不涉及欺騙。
新聞不該消除憤怒的反應,但應該為我們提供幫助,讓憤怒能夠出於適當的理由、達到適當的程度,也只持續適當的時間長度──並且讓憤怒帶有建設性的目的。
這種情形一旦不可能達成,新聞便應該幫助我們哀悼人性的扭曲,並且促使我們平心靜氣地接受人生的這種困境:雖然能夠想像完美的境界,卻偏偏達不到──而且這樣的現象乃是源自種種愚蠢可笑卻又無從消弭的原因。
面對人世間的部分問題,有一種反應其實最能令人心情平和,但當前的新聞卻一直不願意促成這樣的心態:也就是提出證據,讓我們知道這些問題其實尋常無奇,原本就是不完美的人類(這種不完美乃是與生俱來,不是異常現象)無可避免的狀況。由於憤怒能夠帶來激動人心及商業利益的效果,因此新聞也就殘忍地對我們所需的撫慰置之不理。
政治運作中有一項重要的事實,但幾乎沒有一個新聞機構膽敢承認──因為一旦承認這點,新聞報導中將有半數的臆測與失望不再有存在空間──就是在政治的某些關鍵領域裡,沒有任何一個人或一個政黨,能夠短時間內達到任何成就;不論是什麼人──不僅是這個笨蛋或那群白癡──促成變革的速度都不可能滿足新聞週期的期待,而且對某些問題而言,所謂的「解決方案」也只有等待了長達數年以上的逐步改變後才可能實現,並非憑空降臨一位救世主、召開一場國際會議,或爆發一場短促的戰爭,就能立刻扭轉情勢。
在樂觀心態遭到挫折的情況下,新聞堪稱是幻滅的啟蒙時代'之子。新聞拒絕接受人性現實,於是任由希望一再沖刷在同樣的淺灘上。新聞裝出一副天真無邪的姿態迎接每一天,卻總是到了傍晚就不免對我們的處境充滿盛怒與幻滅。新聞假定大眾面前存在著一個幾乎伸手可得的完美世界,卻不曉得為什麼總是在政治運作的每一個步驟當中,從指縫間溜走。實際上,我們就許多面向而言乃是個無可救藥的物種──這點並非偶然,而是根本上就是如此;此外,我們在關鍵時刻也不該氣急敗壞,而應當保持深沉平靜的憂鬱心態。新聞其實可以藉著承認這樣的事實而對我們有所助益,但是卻偏偏不肯。
壞蛋與弊端

每當要求記者說明其對社會最重要的貢獻是什麼,他們通常會特別強調自己扮演的其中一種角色,聲稱自己的責任就是「要求當權著負起責任」。

揪出個別的爛蘋果雖然明顯有其效用,另外還有一項工作卻也同樣重要,就是把注意力放在那些隱藏於政治與社會架構當中的體制性失靈──這種問題看起來雖然毫不起眼,規模卻遠遠更為龐大。
不過,由於辨識社會弊端在理智上具有極高的難度,再加上我們內心存在一股近乎唯美主義的渴望,希望能夠找出少數幾個對象,而將人生的種種問題都歸咎於他們身上,因此便有可能造就「失態新聞」這種貌似調查報導,實際上卻只是逃避現實、尋求短暫感官刺激效果的新聞作法。
失態新聞的背後潛藏著記者心中一種無奈的憤怒:他們雖然知道自己的國家裡有許多事情都出了極大的差錯,卻缺乏接觸當權者的管道,或是對政府機關的官僚運作欠缺耐心,以致無法精確指出真正的問題所在。

所有揭露惡行與詭詐的報導,都應當著眼於一項目標:亦即盼望藉此促進國家的興盛。然而,有太多針對壞人的不當行為所製作的報導,都明顯缺乏這種抱負。這些報導只是如同禿鷹一般圍繞著那敗落的戀物,對於社會的進化卻毫無興趣:這些報導沒有致力於促使會計規範、婚姻制度、大學院校、移民法規或租稅體系發展得更完善,只是為我們帶來一時的娛樂而已。

新聞業將自己追求的目的界定為僅僅只是對特定權力進行監督。這樣的定義限縮了新聞的自我概念即在社會在所扮演的角色。新聞部指示警方或稅捐部門的分支,而是──或者應該說是──一個流亡政府,努力探究國家的所有議題,以便提出各種有助於改善國家的建議。

既成觀念
新聞最崇高的承諾,就是宣稱新聞報導能夠消弭無知、克服偏見,並且提升個人與國家的智慧。
法國作家福婁拜(Gustave Flaubert)所屬的世代親身經歷了報紙大量發行現象的興起過程,在他眼中,這些報紙對於民眾的智力與好奇心所造成的影響令他驚恐不已。他認為報紙將一種新式的愚蠢──他稱之為「La Bêtise」──散播至法國的每個角落,而且遠比其所取代的單純無知更糟糕,因為這種愚笨是由知識積極促成的結果,而不僅是消極填補知識的空缺。在他看來,新聞媒體造成的影響深具感染力,只有完全不識字及不曾受過教育的法國民眾能夠保有適當的思考能力:
「農民的愚蠢程度低於四分之三的法國中產階級,因為這些中產階級總是因為自己在報紙上看到的內容而陷入狂熱,猶如風向標隨著每一份報紙的言論而轉個不停。」
福婁拜厭惡報紙,原因是他認定報紙暗中鼓勵讀者將思考的工作交給別人,但任何一個誠實正值得人都絕不該同意這麼做。新聞媒體向我們隱隱傳達了這樣的訊息:現在,我們不必再自行對重要議題形成繁複明智的意見,而能夠把這項任務安然託付給新聞媒體的員工;讀者的心智可以捨棄自己的見識、探詢及沉思,而全心接納報章雜誌精心包裝的結論。
福婁拜對陳腔濫調及盲目從眾的心態極度敏感,因此一看到這種大量發行的出版品可能對獨立思考造成箝制,一看到新聞媒體以一套全面性的單一文化觀點取代地方性的特殊立場與個人見解,自然不免深感憤慨。這是股同一化的力量,恐將踏平所有人內心富有生產了的獨特思想,並將個人心智中那些豐富多彩且各具特色的小菜園,轉變為一大片景觀單調乏味的麥田。
1870年代期間,福婁拜開始把他認為現代世界及報紙所倡導的最愚蠢思考模式記錄下來。這些按照主題分類的庸俗見識,在他死後出版為《既成觀念辭典》(The Dictionary of Received Ideas),而福婁拜也將自己的這份筆記稱為「人類愚痴的百科全書。」
當今的新聞媒體卻使得一個毫無想像力、毫無創意且思想貧乏的人,也有可能具備廣博的見聞。現代的笨蛋能夠輕易知曉過去只有天賦異稟的人才可能知道的事,但儘管如此,這麼一個人卻仍然是個笨蛋──過去的時代從不墬擔心這種令人沮喪的組合。在福婁拜眼中,新聞為愚昧提供了力量,也為笨蛋賦予了權威。

新聞藉由各種不同手段呈現出一種極度權威的面貌。首先,我們並不完全了解是誰決定什麼樣的事件算是新聞,又憑藉著什麼標準來做出這樣的決定。因此,新聞報導通常看起來像是由人們無緣得知的自然力,或是某種上天的需求所造成的結果,只有無禮的人才會提出質疑。但我們都忘了:哪些事件能夠被挑選為「新聞報導」,背後其實存在著高度偶然的人為因素。
新聞媒體雖然花費不少精力宣揚自己的原創性與獨立觀點,對於今天發生了什麼事的重大問題卻經常完全意見一致,我們至少該對這種現象稍微感到懷疑。
新聞媒體雖然號稱各具特色,但它們在許多領域提出的問題卻都侷限於某些極度狹隘的範圍裡。

媒體品牌也會為個別新聞報導賦予影響力。某人隨便提出的意見,也許會受到我們認真的質疑詰問,但同樣的意見若是刊登於特定媒體當中,就會立刻獲得近乎神話般的崇高地位。
品牌本身就能說服我們不以懷疑的眼光挑剔媒體刊載的內容。
新聞報導呈現議題的方式,通常不免降低大眾從其他角度深刻思考這些議題的意願或甚至能力。新聞透過其威嚇性的力量,而使人陷入了麻木,儘管沒有人特別支持這樣的結果,個人內心那種較為猶豫遲疑但可能更加重要的思緒,卻不免粉碎於新聞的霸權之下。
實際上,這種現象有一部份可以歸咎於金錢。新聞機構必須達到多麼高度的協議、必須壓抑多少個別喜好與獨特的個性,才可能摻生對於那麼多人而言都合乎口味的報導,然而智慧、學識與精微的意見通常不會普遍存在於兩千萬人的群體當中。

每當看見一種似乎取得過高共識的觀點,我們應該感到戒慎警惕。我們應該隨時保持警覺,在美觀的版面及貌似權威可信的標題之下,揪出可能潛藏其中的愚蠢觀念。福婁拜對文學當中的陳腔濫調極為敏感,而我們對媒體當中的陳腔濫調也應當具有同樣的敏感度,因為後者可能危害一個國家。
Gustave Flaubert
via biografieonline.it

國際
資訊和想像

新聞的理想性論點認為,邪惡行為、消極被動與種族歧視主要是無知造成的結果,藉著協助民眾得知世界上其他地區真正發生的事情,偏見、恐懼、欺騙與侵犯等現象將會減少。

現在,一般公民已經可以對於全球每個國家的事件取得近乎即時的資訊。不過,我們也得知了一件更加意外的事情:沒有人對這些事情特別感興趣。

引導國際新聞報導方式的第一項假設:每個記者最需要具備的專門技能就是蒐集正確資訊。由於新聞機構認定自己的主要任務是對抗觀眾的無知,因此蒐集精確資訊的能力在新聞學院的教育當中位居於首位。在這個領域的新進人士,都被教導必須抄錄事件關鍵人物所說的話、必須為所有的論點提出可供佐證的事實與數據、避免過於華麗的詞彙,並且致力在報導中消除一切的個人與文化偏見。
這些策略看似合理,問題是觀眾面對的問題其實和新聞界診斷的結果不太一樣:觀眾的問題不在於無知,而是漠不關心。
第二項假設則是認為一個事件愈是血腥、悲慘或可怕,就應該被視為愈「重要」,所以在各項報導中的優先次序也就愈高。記者與編輯通常認為事件的重要性取決於其異常和罕見的程度。這種理念的問題是,除非我們知道什麼樣的情形對於一個地區而言算是正常,否則就會很難認定或是關切「異常」的狀況。我們必須先了解一個地方的常態,知曉當地居民的日常生活、行事慣例,以及卑微的希望,才有可能對擾亂了正常生活的悲慘事件感到真切的關注。
理想中的新聞機構,將會了解大眾對於異常現象的關注取決於對正常情形的熟知,因此也就會針對地球上最偏遠及最戰亂頻仍的角落,固定發表能夠引起認同的人性報導。
在往昔時代,我們曾經為了聆聽所謂的異國故事而熱切排隊。問題是,現代新聞媒體發展出來的報導方法──特別注重事實精確、迅速即時、中立客觀,而且以危機為主的報導,以致其他種類的報導都幾乎徹底遭到排除──卻早成了一種全球化的褊狹性,導致雖然知道許多事物,真正關心的卻不多,導致這種不當的知識不但沒有拓展我們的好奇心,反倒還使其變得更為狹隘。
細節

到了今天,任何形式的個人敘事者都不免被視為對報導客觀性的侵犯,因此國際新聞也就會避免任何帶有個人色彩的口吻撰述報導。然而,記者坦白表達自己對其他國家的感受,如果說會因此扭曲其他國家的真相而對觀眾造成傷害,那麼這種傷害相較之下也是微不足道──畢竟,表面上看似客觀且忠於事實的報導方式,其實隱含了一種即便面對陌生事務也沒有絲毫興趣的態度。這種態度不免因法一種令人窒息的乏味感受,從而徹底壓抑我們對這個世界尋求更多了解的渴望。
我們很難
從詩中得知新聞
但每天都有人悲慘地死去
只因欠缺
能在詩裡找到的東西。
──William Carlos Williams <Asphodel, That Greeny Flower>
我們需要的是,一種更頑強注重細節的國際新聞。這樣的新聞能夠藉著採納藝術的若干教訓,而點燃我們對於事件的關注。

經濟
廣義貨幣供給與烏托邦
我們承繼了一種政治上的左派與右派都一致認同的觀念,認為財政狀況是一個國家最基本的現實──因此經濟報導應當被視為新聞中最重要的面相。
新聞必須為缺乏調理的憤怒負起一部份的責任,因為新聞協助培育了一群無法理解自身處境而陷入絕望的觀眾,並且還不斷為他們灌輸種種經濟分析,從而粉碎奇想將世界變得更平等的報負。

完美的新聞不但會分析時事,也會勇敢傳達理想,指出社會應當奠基於哪些經濟原則之上。這樣的新聞服務會抱持明確的方向,懷有對於經濟烏托邦的想像,設想一個繁榮又聞名的社會,不但注重金錢,更關注社會應當追求的目標:心靈的滿足、公平、寬容,還有美與善。這種新聞服務只會對目標懷有堅決不變的觀點,對於達成目的的手段保有彈性,而不像當前那種堅守右翼或左翼的分系,因為死忠支持墨守陳規的手段,而因此顯德漏洞百出又令人厭倦。

名人
仰慕、嫉妒

「仰慕別人」的衝動,是人類心理中一種消滅不了的重要特徵。忽視或譴責這種衝動並不會解決問題,只有暫時抑制的效果,以致這種衝動淺匿於我們的心智深處,缺乏引導與發展,因此不免攀附於不適當的對象。與其壓抑對名人的熱愛,我們應該將這種衝動導向最明智也最有益的方向。在一個完善的社會裡,名人會體現及強化最崇高且最有益於社會的價值觀,因此坦承自己崇拜某位名人,將會是一種自豪的表現,而並非一種令人羞恥或必須自我解嘲的事情。

一旦反覆目睹人類當中最具活力與創造力的成員所達到的傑出成就,避免不免略感發狂,而新聞時在不該假裝這種現象並不存在。新聞應該坦承,只有極度欠缺想像力的人,才會讀到與自己同年齡同性別的人買賣企業、與權勢人物來往,且吸引了數百萬人的新聞之時,只純粹感到一股淡然平靜的喜悅。新聞應該坦然承認:我們迫切需要有人幫助我們了解、詮釋,以及面對新聞不時施放於毫無猜疑,也毫無防備的閱聽大眾身上的那種嫉妒感受。
我們對別人的成就如何得來愈是缺乏了解,就愈是容易感到嫉妒。
我們一旦撤底了解嫉妒之後,應該要有機會能夠及體共同為自己達到的成就如此貧乏感到焦慮,而不是單獨背負這種心理重擔。

成名的渴望、名氣造成的傷害

名氣可讓名人或取別人友善與敬重的對待。一個人用盡全力追求多年才終於得到的尊重,光靠一個知名的姓名即可在一瞬間達到,由此可見這樣可以節省多少的時間。

別人必須善待名人,原因是名人彷彿是全世界造成的結果,代表了他們數百萬追隨者的喜好。名氣是由一大群不知名的仰慕者所賦予的權力。
不過,不是每個人都一樣迫切地追求名氣。追求名氣的強度通常取決於個人的童年及個人居住的社會。
愈是只有極少數人能夠獲致高度的尊嚴與和善的對待,想要在人群中脫穎而出的衝動就會愈強烈。因此,將「名人文化」的問題怪罪於不道德的年輕人身上,根本就是搞錯了重點。名人文化的真正肇因不是膚淺的自戀,而是和善的欠缺。一個社會的所有成員如果都想要成名,那麼這個社會必然是因為種種根本上的政治原因,導致身為平凡所獲得的尊重並不能夠滿足人對尊嚴的自然需求。

等到一旦成名之後,才發現自己得到的乃是一種令人費解的關注:先是獲得熱切的喜愛,接著卻突然遭到厭惡,以致自己任何一個微不足道的過錯都不免遭到嚴厲指責,任何一項缺點都不被人放過,也永遠不會受到忘卻;眾人關切的事物都與他們當初獲的大眾注意的才華無關,記者不惜在凌晨時分翻找他們的垃圾,而且出醜的照片一再被貼上網,更總是在短短幾小時內就會引來數百萬人的揶揄奚落。他們若是對這種關注──也許可稱為「低格調關注」──提出抱怨,就會立刻遭到道貌岸然的斥責,指稱追求別人關注的人不能選擇自己想要什麼樣的關注,而必須接受各種型態的關注,甚至可以說是咎由自取。

對於他人的認同懷有一股超乎常人的需求,原本就是驅使名人追求名氣的動力,但這股需求卻也使得他們特別無法面對自己一旦成名之後必然遭到的訕笑與詆毀。這些名人將會被破了解自己的名聲並不單純屬於自己所有,而是自身與觀眾共同造就得產物,而且對於此一產物只握有極度有限又不直接的掌控力。
面對這些狀況,不免會有人提出一種昂然面對批判的英勇姿態:備受傷害的名人應該對自己的價值秉持信心,不必理會世人目光。然而,成名的人怎麼可能不傾向於太過輕易關注別人對自己的看法呢?
比較好的策略應該是深入了解自己的敵人。遭受謾罵的名人也許會認為,別人批評自己的動機純粹是出於一種無窮盡且執迷性的仇恨,而其惡毒論點則是源於自冥頑不變的成見。不過,名人的敵人實際上通常只是欠缺思慮和同情心,對於低落的水準習而不察,並總是盲目模仿別人。他們之所以提出如此殘酷的嘲笑,主要是因為他們認為自己作踐的對象不可能聽到這些言論,也不可能那麼脆弱。就像從高空投擲炸彈一樣,一旦不必直視受害者的雙眼,傷害別人的能力就會大幅增強。

對別人說長道短及對於名氣的渴望,都源於同一項缺陷:這兩者都是缺乏關注的產物。名人想要解決的問題,其實就是所有人都不免面對的「遭人忽略」的問題,只是他們身處於比較大的舞台上,面對的問題規模也比較大而已。甚至可說,名人與缺乏關注之間的關係,就像是勇敢無畏的飛行先驅與航空旅行的關係一樣。儘管早期的飛行員都喪命於猛烈的爆炸和墜機當中,但他們追求的終極目標就是有一天能夠讓所有人都平安飛行於空中,就像名氣領域當中追求的目標也是希望尊嚴能夠愈來愈普遍,於是目前僅有少數人享有的敬重,有一天將會如民主制度般充分普及於所有人身上。
一開始,民主反映的是一種信念,認為權力不該只掌握在少數人手裡。經過長久的發展、呼籲鼓吹,以及政治推廣後,這項信念才得以深植人心,菁英分子也才體認到剝奪投票權應當被列為統治者荼毒百姓的惡行之一。現在,我們應該盡一步推展民主進程,承認我們還有其他迫切性與重要性都不亞於投票的需求,而且其中必須包括對於尊嚴與敬重的需求。
要化解惡毒的八卦及對於名氣過度熱切的渴望,就必須採取一種當前社會結構幾乎無可想像的做法:廣泛散布高格調的關注。只要有更多的這種關注,悔辱少數人及從多數人當中脫穎而出的狂躁需求就會消退,從而讓所有人能夠蒙受其益。
災難
悲劇的任務就是要展現出基本上善良且討人喜歡的人,也有可能輕易造就人間煉獄。
大眾如果完全理智,而且從不會陷入瘋狂,那麼別人的悲劇就不可能引起眾人的興趣。

新聞對於悲劇的報導,通常把可怕的行為呈現為僅是某一個人特有的表現,而不肯讓我們從中產生共鳴,並且得出這項對人較有助益的結論──所有人距離災難都只有一線之隔。一旦適切體會了這一點,應可讓人陷入一種成熟且沉思性的悲傷。

悲劇藉著像我們呈現出人一旦失去自制會導致什麼樣的後果,從而體醒我們必須隨時保有對自我的控制。悲劇不該僅僅幫助維持良好的行為,也該促使我們寬容待人。

消費

有些群體對於我們的消費慾望深感不以為然。現代人熱切追如遠遠屬於生活基本需求所需以外的事物,經常被指為膚淺、有害地球、徒勞無益、貪婪,更有一個字眼集合了這一切的指責:物質崇拜。

未來理想的消費新聞並不會反對物質世界。儘管有些思想流派認為任何形式的物質崇拜在美好人生當中都沒有存在的空間,實際上的情形卻較為複雜。物質物品是未來心態的承諾,也能夠引誘我們朝著那樣的方向努力。物質物品味自身想要追求的目標提供了理想化的形象。

個人化
唯有使用者對於自己需要什麼樣的新聞擁有高度成熟且細膩的認知,個人化才有可能優於當前的編輯制度。不過,要達到這樣的目標,就必須再針對新聞串流進行設定之前先深入了解自己的心靈。唯有經過大量的自我檢驗,也許還需要精神分析師的協助,才有可能做好準備,而能夠設定自己個人新聞引擎,懂得自己需要什麼樣新聞以挑戰自己的防衛心態、擴展自己的眼界,並且在內心激起適當的嫉妒心。如同各種增加選擇自由的管道,個人化新聞也僅是凸顯了做出明智的選擇有多困難。
關注心的需求
我們應該要體認到新聞是內省的一大敵人──而且是竭盡全力要與內省作對。
新聞供應者想要在我們的椅背上裝設螢幕、在手錶裝設接收器、在腦子裡裝設手機,藉此確保可以無時無刻保持連線,隨時知道世界上發生了什麼事情,永遠不會孤獨寂寞。
然而,若是沒有先精通發揮耐心催生自身思想的技藝,就不可能有任何時在的東西能夠提供給別人。

我們不可能在當下的時代找到充實我們人性所需的一切。有些我們需要的態度、意識形態、情感模式和心智哲學,必須在千百年前的歷史中尋找,也許藏匿在圖書館裡,在早已被人遺忘、擺滿了生鏽的中世紀鎧甲的博物館收藏櫃裡,在前人寫滿了頁邊註記的二手書裡,或是在荒廢破敗的廟宇中。我們除了注視螢幕上那些不停變化的像素外,也應該翻閱厚重的精裝書籍──那些書籍其實透過其裝幀與字體宣告著,它們的內容即便在未來也仍有值得我們參考之處。
要擁有健全的人生,就必須體認新聞在什麼時候不再能夠教導我們任何具有原創性或重要性的事物。在這些時刻,我們應該拒絕這種在想像中與陌生人建立的虛幻連結,必須把治理、成功、失敗、創作或殺戮等煩惱暫時交給別人,心知在上天賜給我們這段短促的時間裡,仍然有自己的目標需要追求。
Alain de Botton
via telegraph.co.uk
新聞促成了一種印象,讓我們覺得自己彷彿活在一個史無前例的重要時代裡,充斥著亟需關注的戰爭、債務、暴動,以及流氓政權的飛彈攻擊。我們需要偶爾從這樣的印象中喘一口氣,讓心思暫時不會收到那場會議與這場流行病、那支新手機與這場令人驚恐的森林大火所影響──在那裏,面對著浩瀚銀河所代表的亙古時光,即使是最棘手的問題也頓時變得無關緊要。
──艾倫.狄波頓(Alain de Bott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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